她说着就要起身,皇帝却奋力瞪大眼睛,呃呃声越发响亮了。他死死抓住亲女儿的衣袖,虽然四肢已经不听使唤,仍然奋力一指腰间。他张大了嘴巴,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:
“黄……黄!”
公主不敢用力,只能顺着亲爹的手又蹲下身体,目光随之下移,看到皇帝的腰间晃荡着一块和田玉的鱼形玉佩——样式平平无奇,质地也平平无奇,仿佛只是最常见的装饰;但这样常见的装饰品出现在近来奢靡无度开销惊人的皇帝身上,却实在有些诡异;就算皇帝想要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人设,也实在不必在此时……
公主忽然瞪大了眼睛。
到底是宫中长大的宗亲,即使再闭塞、再无知,也从年老的宫人口中听过皇室的秘闻。据说高祖皇帝时曾留下祖训,教训儿孙要居安思危防微杜渐,须得在宫中随时预备逃走的快马与地道;又要在私下训练只听命于皇权的死士,一旦至尊身处险境,就可以用独有的信物调动这一只奇兵,别有妙用。
这样的传闻本也不足查考,但看着皇帝拼命地指向身侧,公主的心不觉悬了起来。
她低声道:“圣上……圣上要我将此物转交给黄尚纲?”
真君竭力点头,似乎还要发声指示,但这一次口齿咽喉都已经僵化,连呃呃声都发不出来了。他只能曲动手指,让公主赶紧解下玉佩。
再无疑问了。宫中只有东厂太监黄尚纲才能调动人手,连李再芳都要退一步地。皇帝在这个时候传信给自小侍奉的太监,用意已经昭然若揭——对于皇权而言,权力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东西,即使在这样间不容发的危险时刻,他也一定要把最可怕的暴力掌握在手里!
——那么,皇帝如此急迫的调取人手,又是想要对付谁呢?
公主抖颤着解下玉佩,再哆哆嗦嗦站起身来;刚要出门叫人,却一眼看见了被皇帝扔在旁边的书册——皱缩、肮脏,还隐约冒着白烟,但纸团上跳动的“穆国公世子”几个大字却是清晰可辨,瞬间扎进了她的眼里。
……好吧,公主的手脚终于一寸寸凉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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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泄愤式子揉捏折磨的书册、书册上闪烁的“穆”字‘’莫名栽倒的皇帝、可以调取死士的印符……只要不是纯粹的天真,那猜也能猜出来方才殿中发生的惊天变故。但仅仅推理罗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,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:
她到底该怎么办?
有的时候,国家的兴衰、文明的前途、千百万人的生死起落,往往会戏剧性的牵系于某个渺小人物的一言之间。而更为戏剧性的是,命运将你推到这样关键的分岔点之前,又往往不会给出任何的预兆。
如今,无知无措的思善公主就被推上了这样微妙紧张的生死关头。她茫然懵懂地向外快步走去,藏在右手的手指则死死抓住那枚微凉滑腻的玉佩——她非常清楚,自己现下抓住的恐怕是无数人的鲜血与荣辱,是左右天下棋局至关重要的那一颗棋子;朝廷的局势、社稷的局势、权力战场的胜负,都将取决于此乾坤一掷!
那么,她能如何落子?
这不是《女则》、《女训》可以解释的难关,也浑然超出了前半生一切的经验。在传统的史书上,这是所谓“决大计、定大疑”,要在不动声色中厘定大事、匡危救难的时候,也是烈火见真金,一个人胆气与信念最残酷也尖锐的考验;能够经历如此考验的人物,都会被历史所赞颂推崇,称为社稷肱骨、国家栋梁,匡扶社稷的不世英杰;而现在……现在,面对这个疑难的,却只是一个幽闭深宫,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训练的公主。
无论心中如何的沸腾似油煎,脚下的路却总是那么短暂。思善公主一步跨过大殿的门槛,已经能看到外面阳光灿烂,四面都是垂手肃立的太监。
她无力张了张嘴,似乎恐惧与惊惶已经要从喉咙中溢出。但不管怎么样,公主还是发出了声音,尽管平板僵硬,却并无颤抖。
她说:“圣上发了急病,立刻召太医!”
太监中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,立刻就有人转身奔向门外,其余人则涌入殿中查看;但公主却忽的伸出手来,叫停了自身边快速走过的司礼监随堂冯保。
“圣上的意思。”她非常清晰的说:“既然至尊有恙,那就应该通知中枢重臣。”
这一句比千万句都要艰难,说出来后思善公主两腿发软,几乎要站立不稳。但事情还没有结束,她还必须要撑住,因为冯保并未温顺听命,而是露出疑惑的神色:
“殿下是说,通知中枢重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