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亡了,祖宗成了一个不大好说出口的词。人们好像活得有些飘摇。一方面要脑袋吃饭,一方面又不甘心。其实也还没有到只能认皇上,不能认祖宗的地步,但两方都在表面的平静下憋着一口气,越是及忌讳,越是暗流涌动。反而搞得满人汉人都在犯神经质。而像王授文这样活得乐呵呵的“明白人”毕竟不多。
王疏月会有这样的敏感,到是曾尚平不曾料到的。他虽是裕妃的人,但他与这个女人也不过是几个照面的缘分,没有必要在这个敏感的地方去交心,于是,他放下墨锭。端立道:
“除了姑娘,没有别人,奴才就大胆了。”
她也自然地把话岔了过去。
“听说你以前伺候过老亲王后事,我也有几个细琐地方想请你参详参详。”
“欸,姑娘这就是羞奴才了,您和王大人是这典仪一项上的泰山,奴才哪里敢同姑娘参详。”
王疏月将这一夜所写的都整齐地摞起来。放到一旁。
她也穿着孝服,人在灯下却不显得暗淡,有南方女人的好气色。声音却没有烟水地那种腻歪的味道。
“这样满仪汉俗皆有的典仪册子。还是难。”
“不外乎异习相糅,先帝遗诏要在丧仪上重汉礼,姑娘是半个‘卧云精舍’您下笔,错不了。就等着外头福晋们进来,遵照一一做。”
这话到是能开解王疏月。
她搁下笔,避开灯影揉了揉眼睛,再抬头时,外面的风倒是停了,雪花飘落的影子慢下来,深深浅浅地在暖黄色的毡布上。
“好大的雪啊。”
她冲着手掌和了一口气:“裕娘娘的肩疼如今好些了吗?”
“哦,顾得上用药就好些,这几日怕是顾不上。”
话刚说完,乾清宫的小太监在外头道:“曾公公您在里面吗?宝子他们等着回您话。”
“好,这就回。”
说着,他向疏月跪了个安,那边萍露已经撩了帐门。
曾尚平走后,萍露的瞌睡也大半醒了。她挽起袖子将铜壶里的水倒出来,泡了一壶茶。“可算是给热茶吃了,这紫禁城白天看着到处都热闹,一到晚上就能冷死人。”
王疏月捧着热茶走到帐帘边。撩开一点帘边向外看去。
雪很大,天上却挂着一轮挫出毛边的月亮。月下是被大雪覆盖的乾清宫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,檐角的九只脊兽明明彼此都挨得很近,看上去却孤零零的。
“小姐,还写么?”
“写,先歇会儿。”
她就着萍露将才打盹的那张垫子抱膝坐下来,不在母亲身边,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。不光她,此时宫中人人都讲究不起来。皇帝大丧,所有的嫔妃皇子日夜守灵。满汉的部院官员也都在自家衙门集食集宿的,轮班值守。
其实对于大部分的京城百姓来说,死的是一个鞑子头儿,为他穿孝,掐着大腿为他哭,无非是怕九门的官兵要拿人。至于那些龙子龙孙,后宫里的女人们,各自心头有多少伤哀,多少计算,这就不得而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