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对于大部分的京城百姓来说,死的是一个鞑子头儿,为他穿孝,掐着大腿为他哭,无非是怕九门的官兵要拿人。至于那些龙子龙孙,后宫里的女人们,各自心头有多少伤哀,多少计算,这就不得而知了。
顺宁年间的皇帝死了。
声势浩大丧礼在每一个人脸上蒙上死灰,但人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跳动地澎湃有力。每一个为皇帝的死泪流满面的人,都在想着如何在皇帝死后更好地笑活下去。
王疏月抬头,遥遥地向着拿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望去,莫名觉得那躺在金棺内的,茫茫然不知后来事的大行皇帝,煞是凄凉。
帐外值守的太监见王疏月靠在帐们前,便问道:“要不要给姑娘再添个手炉子,过会儿子怕还要刮雪风。”
“不用了,劳你再去掌仪司取些纸来吧,我瞧着快不够了。”
“欸,奴才这就去。”
谁知他还没有动身,远处却跑来一个人:“嘿,往哪里去?主子爷过来了。”
“主子爷?呵!主子爷怎么这个时候往这里来了。这……”
他把手往衣襟上搓了搓,慌着续道:“何公公,我们这里是伺候王家姑娘的,什么都不齐全。”
正说着,通草篆的靴底与干粉雪地摩擦的声响已经传来了过来。
六盏掐丝珐琅宫灯尤远及近,不过几时就已经近在眼前了。那传话的何太监道:“没用的东西,稳好你的身子,你哪里配伺候主子爷,把地方给主子爷腾挪干净就在外头站着。”
“欸,是是。”
把地方挪干净是什么意思。
值守的太监一转身,就看见了门前王疏月,她此时已经站了起来。怎么办呢,难道也把这位准主子撵到外面吃雪风吗?他结舌,开不了口。王疏月却没什么不自在,容色未变,笑容也是淡淡的,侧身对外面的何太监道:
“何公公,我也退到外面守着便是。”
那传话的人也从帘缝里瞧见了王疏月,打了个千道:“哟,将才顾着何奴才们说话,没看见姑娘,您身子弱,要受了雪风,裕娘娘还不得扒了奴才们的皮。您就在里面伺候着,只是,主子爷这会儿气不顺,您呐慎着些,不要多话。”
“好,我省得。”
正说着,人已到了帐前,何太监忙转身亦步亦趋地上去迎,帐内外的人跪倒了一片。那人从前面厚重的雪帘子里走出来,行在宫灯的光影布出暖阵中,脚步并不快,每一步却都踩得很深,干燥的积雪发出擦擦擦碎响。
是他把风雪残酷的寒意带入帐中的。
而那人却似乎在想着什么,全然不觉这暖寒的交替。只在帐帘前略顿一步,由着何太监解下外头罩着那件披风。而后沉默地从王疏月身边走过,径直在帐中唯一一把圈椅上坐下来。
人是松靠在椅背上,手却紧紧地握成拳,不重不轻地放压在王疏月才写完的那一张纸上。那人姿势其实有些颓丧,但又隐着一股灼人烈气。
他没有叫起,所有人都只能继续跪着。帐中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,除了他的呼吸声之外,就只剩下炉上烧滚的水,咕噜咕噜地沸响。
他沉默地看着书架上无名的一角。唯一的灯盏把他的影子映到了王疏月面前的毡地上,王疏月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,他的人被书案挡去了一大半,王疏月能看到的只有一阴沉的脸,他的嘴唇偏薄,下颚的线条如刀切剑割一般分明,汉人喜谈面向之说,王疏月隐约有些明白,为什么父亲会给这个人下一个‘煞气过重’的判语了。
想着,她忙把头垂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