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事情会这样简单了结吗?
来年的正月十六日,过完大年后外事处恢复办公。二十日,传教士斯密先生经由英吉利银行东方事务高级主管儒望的担保,有幸采访到了主持对外事务的诸位大臣。其中,穆国公世子为他解释了大安朝廷的方略。
“我们不希望冲突,我们渴望和平。”穆国公世子说:“但战争的前景取决于西班牙人,如果他们想要打,那我们也就只有奉陪到底,一直打下去——直到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止。”
(注:经穆氏的要求,这一段发言被抹去了姓名,只说是“重要人物透露”;直到《儒望日记》曝光,才揭示出重要人物的底细)
消息传入南海,市场再为之沸腾。黄金毫不犹豫,立刻爆冲回三万钱以上。剧烈震荡的行情碾碎了另一波赌徒,于是天台再次下起了饺子。
正月二十日,广东布政使衙门宣布恢复中西谈判,黄金跌回二万六千钱;
正月二十八日,谈判破裂,双方撕毁口头协议,于吕宋岛外交火,黄金升回三万二千钱;
二月十日,双方再度恢复谈判,讨论交换战俘的具体章程,金价下降至二万九千钱,市场……
好吧,市场终于受够了。被反复玩弄了几回之后,就算资本家是池子里养的王八,那看也该看清楚了——市场已经成了东方皇权的活傀儡,有形的大手爱怎么揉搓怎么揉搓,黄金俨然是老朱家的形状了!
这样的市场,这样的涨跌,除了极少数能直通中枢的天上人,谁还能从屠宰场中脱身?这白花花的银子只有飞玄真君能赚,只有阁老能赚,只有司礼监太监能赚,只有外戚勋贵能赚;小小的南洋资本,区区的海外蛮夷,连内阁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晓得的乡野土人,就算上了桌也只是案板上的肉!
市场的毒打比什么经典都更能教育人。几轮涨跌下来,南洋资本最疯狂、最贪婪、赌性最重的那一批基本被清洗干净,幸存的资本心有余悸,惴惴然回忆往事,才发现大安朝廷居然并没有欺骗他们——早在南洋开战,市场剧烈起伏之时,外事处及广东布政使衙门就发布公告,劝告豪商们“谨慎投资”、“小心为上”,不要被虚妄的金融迷惑,还是要着眼于实际的产业;彼时黄金暴涨,市场兴旺,冲高踩低的商人各个大发横财,当然不会在意这样小里小气的警示;但现在劫后余生,创巨痛深,才知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,外事处居然早就剧透了整个结局!
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
当然,改弦更张,为时未晚。黄金市场是不能触碰了,所谓“着眼实业”,却也很显豁明白。如今大战方殷,各处的需求随之暴涨,只要挤出资金投资铁厂、煤矿、造船厂,那真是投多少赚多少,绝没有亏损的忧虑。这样的利润当然比不过猪突猛进的金融投机,但被有形大手来回碾过几回之后,大家才如梦初醒,意识到实业利润才是最稳妥、最可靠、最没有风险的。日进斗金的买卖只有天上人才能享用,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赚本分钱吧。
这种转变出现得相当迅速。金价第一□□涨时大家都还在谈论黄金,等被碾过两回之后,大量的资本就迅速转向,涌入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开设的特区,开始就地办厂延请工人,批量制造铁器与船只。等到中西双方正式谈判的中途,第一批投资已经初见成效,可以为火器作坊供应钢铁和煤炭了——这也是朝廷反复横跳,敢与西班牙人反复纠缠的底气所在;如果从火器到船只全部都要国家一手承办,那其实国库也是吃不太住的;但如果能够仰仗成熟的产业链,那事情就容易得多了。
市场,有德啊!
有这样的本钱,双方当然可以无止尽的纠缠下去。和平谈判断断续续,边谈边打,反复撕扯了大半年有余。直到当年九月,在一场剧烈的台风袭击过吕宋之后,西班牙人终于无力支撑,不得不在关键条款上让步,谈判有了实际的进展。
当然,国战牵一发而动全身,要想拟定这份至关重要的和约,仍然需要漫长琐屑的水磨工夫。但无论如何,在西班牙人低头之后,战场胜负的大局已经底定。十月,闫东楼秘密返京,向中枢报告此泼天喜讯;但在仔细听完之后,内阁当值的世子却并无欣悦狂喜之色,而只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:
“金价还在波动吗?”
“渐趋平稳了。”
“渐趋平稳,那投机的结果也就基本见分晓了。”世子轻声道:“东楼兄,你告诉我一句实话——宫里赚了多少?”
没错,有形的大手在南洋翻云覆雨,兴风作浪,背后则有不可言说的资金伺机牟利,操控金价赚取匪夷所思的利润。而这样精密复杂、惊险刺激的金融操作,则基本由内行闫小阁老秘密与宫廷一对一对接,心甘情愿的充当皇权的白手套。
吾有三德,曰慈,曰俭,曰不敢为天下先;飞玄真君隐匿宫掖,又怎么会冲杀在前,显露修行有成的真身?
当然,这样的隐匿也就骗一骗下面,在中枢肯定不是什么秘密。所以闫东楼迟疑片刻,还是伸出手来,先比了个“一”,再比了个“六”。
世子抽了口气。
“一千六百万两。”他低低道:“难怪皇帝……”
难怪皇帝对战事表现得如此的热衷、殷切、迫不及待,对外务处表现出了如此的宽厚、大度、乃至于仁慈——别的不说,就是先前世子拿到圣旨后立刻让张太岳明发上下的操作,要是细细查访起来,都可以算个“窥伺圣意”、“举止不敬”的罪名;但如今一年半过去,皇帝居然浑若无事,全无追究,甚至还屡屡赏赐珍物,荣宠不衰;其态度之暧昧诡异,就颇可玩味了。